【息烽文苑】散文·AI绘画

底　气

蒋　芹

大姑父临退休时，将工作顶替机会让给了小儿子。小表弟也很争气，很快考得焊工证，练得一手好技术，他为人实诚，做事认真，不善言谈，企业里技术为王，花拳绣腿不吃香的，小表弟处处被人尊呼“刘师傅”或“刘工”。

小表弟结婚后要在县城买房，大姑父来我家给表弟借钱，说，账算他的。大姑母每次提起小表弟，一脸遮掩不住的宠溺。在姑父姑母眼里，小表弟是集他们万千宠爱的小儿子。家里的土地被占了，补偿款先给小表弟，给大表哥说占了的地都算是小表弟的。可等大表哥的地被占时，大姑父又主张平分。

大姑父说，他以后不靠大表哥。他一个月有几千块退休金。大表哥只是个在乡下务农的农民，忙完地里的农活后，在附近的小镇上风里来雨里去打点小临工维持生计。说这话，大姑父是有底气的。

大姑父突然脑溢血。进了ICU，开了颅，清理了淤血。治疗。康复。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长期除了卧床，就是坐轮椅。大姑母个子瘦小，且比姑父年长几岁，终日照顾他，实属不易。大姑父的床上，后来有了刺鼻的味道。可怜姑母姑父年轻时都是极为讲究，爱干净的人。

记得，姑父身板一直挺直，个子高挑，皮肤白净。脸上有着观音般的详和。十分讲究礼数，上亲戚家走动会带上些时兴的礼品，反正来我们家时次次不落，糖果、饼干、面条，这些东西在那时的农村不是特别常有。他的工作服总是洗得发白，肩袖上水电八局的标志熠熠生辉。

大姑母先于姑父离世，我们原本以为，一向健康的姑母会比姑父多活些岁数。家人们在一起时，免不了谈起她老人家数年如一日照顾病人的辛苦，血脉相连的痛惜，彻骨而真切。

有一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大姑母最后一次和我父亲相见，分别的时候，两兄妹抱头而泣，似乎撕心裂肺，难舍难分。我看得莫名其妙。他们那时身体康健，也未曾发生任何值得悲伤的事情。后来才明白，亲人之间生离死别的感应，之前都是有迹可寻的。只不过我们愚钝，未曾仔细体会，抑或根本体会不到罢了。

大姑母死了两次。第一次被抬到堂屋里，平躺着，意识模糊，继而像是没有了呼息。宣布她生命终结的鞭炮已放过，接到讯息的亲人也都已赶到。可这个宣布似乎仓促了点，急切了些，她的体温若有似无，历经几个小时后，喉咙里的那一口气还是迟迟不能落下，身体怎么也达不到死人的标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有人说还是找医生来看看吧。村医给大姑母输些营养液后，她竟清醒过来，后又活了些日子。天知道是太累太饿，还是放不下大姑父。第二次是油尽灯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撒手。

被大姑母撇下的大姑父，经历过几个子女轮流照料的一段日子。我们每次去了，他举起健侧那只手，将食指竖起来，摇摇晃晃在空中比划，吚吚呀呀说个不停。多数情况下，我们无法辨别语言功能障碍的他所述何事，于是哦、啊、好胡乱应答。探视者的耐心毕竟有限，时间稍长，答语便渐趋敷衍。而他依然滔滔不绝。于是有人扭头装作听不见，有人和旁边的人扯起闲话，有人不由自主玩起了手机。终于，他缄口，把满脸的笑容收紧，头缓缓低下去，用手扯起被角来。不知是失望，还是羞愧。

过不了多久，照顾他的就只有大表哥一家。达成这个决定并非一帆风顺。那之前，小表弟早已经从接大姑父衣钵的单位出来，换了另一家国企。其实他自工作后就常年在外，一直和家人聚少离多。那之后更是越走越远，到了四川的某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工地。

再去看望大姑父，他床上和身上的异味明显减轻了许多，脸色似乎更加红润了，还是吚吚呀呀和我们说个不停。

白天只要不下雨，大表哥会将他抱上轮椅，推到外面晒晒太阳，吹吹凉风。闲的时候推他走走，忙的时候，将轮椅卡在靠近院坝边的一个石墩处。冷了盖个毯子，有太阳或小雨就罩把伞。那伞是大表哥去特制的，像跑摩的的人头上那种，后面长方形，前端渐尖，对光线比较友好。

多数时间，大姑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两眼凝视远方。他所在的位置，左边是一条上下通行的小道，偶尔有乡亲路过，会热情和他打声招呼。小表弟一家若是回来，必在他前面的坝子里下车，他能第一时间看到。右边平行不到两百米远的地方，我的大姑母长眠于斯。

但小表弟永远不会回来了。

二零二四年十一月三日，他在四川省马尔康市某大型水电站工地对即将完工的工程进行最后一次检测时，因工意外死亡。墓地就选在大姑父家后面的山上。治丧地点设在县城的殡仪馆。

出殡那天是十一月十一日，农历十月十一。一天是“三个十一”的日子，据说这样的巧合下一次得等到二零六二年，距离现在还有四十八年。这一数字，刚好是小表弟的终年。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有着母亲的爱抚般的温暖。清晨，大表哥静悄悄出门上山为小表弟掘墓穴，亲人们从县城殡仪馆把小表弟的骨灰带回老家。送葬的队伍绕行到离大姑父家更远的一条路上到后山上。如此明媚的阳光，大姑父却一整天都没能得到出房间去晒太阳，他显得十分烦躁。起初，后山上的鞭炮声不时响起，与此同时，他房间里的电视声音，被开得老大。

背　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