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李正君
“爸爸,我不想读书了。”
中午从学校回到家,坐在火炉边吃完饭,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坐在我对面的父亲说。
父亲先是沉默着;他把头微微仰起,看着木楼板,瘦削的脸上满是绝望和哀伤。
“唉——”父亲终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哪个苦一辈子都有点想头,只有老子,老子苦一辈子一点想头都没得。”他放纵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脸往下流淌,也不伸手去揩拭一下。我的心瞬间一阵难言的疼痛,仿佛就要碎裂。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我不忍心再坚持了,没有再说一句话,站起来,背上帆布书包,跨出门槛,走出破败的土屋,迎着寒风朝学校走去。明知道自己是没有希望的,明知道总有一天我还会提出辍学,但此时此刻,我无法面对父亲那张沧桑的、流满泪水的脸,我要给他一点暂时的安慰,哪怕是自欺欺人。
父亲说的是真的,村里的张家、刘家、袁家、黄家、常家、舒家、梅家,还有自己的几个堂兄弟家,每家都有子女考上了学校,个别人家甚至有两三个子女考上。他们有的考的是中等师范学校,有的考的是中等专业学校,最差的也考上了技术学校,几年之后,国家就会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从此就卸掉了“农业壳壳”,摆脱了父辈“口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命运,成为体面的国家工作人员,过上优裕的生活,父母既感到骄傲,又能跟着享福,这怎不叫人羡慕呢!别人的子女都这么争气,这么有出息,而自己的四个子女,目前老大(我姐)、老二(我哥)都因读书“读不出去”而自愿辍学务农了,只有我跟弟弟还在读,现在我又提出不想读书,眼看四个希望破灭了三个,剩下的那一个也是看着萝卜是蔸菜了,这怎能不绝了父亲的望呢!
两三年后,我和弟弟都先后辍学,加入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修地球”的行列。别人的辛苦都获得了子女的回报,父母的辛苦却全部打了水漂。他们就像种庄稼一样,起初抱着很大的希望,多少回风梳头、雨浇身,无数次披星星、戴月亮、晒日头,一边咬牙切齿地在土地上挖刨,一边想象着丰收的景象,最终却发现种下去的每一粒种子都霉烂了,每一粒都是绝望!
父亲非常敏感,那些子女考上学校的人跟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或明显或不明显的得意,都像一根根无形而又无比尖锐的针,把他强烈的自卑心刺出密密麻麻的针眼,每一个针眼都滴着血。
“你们四个——都没有出息!”有一次,父亲心情很坏,喝闷酒喝到七八分醉意的时候,曾经用这种怒其不争的语气,“贬打”我们姐弟四人,我们只有低着头,接受他的“贬打”,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的祖坟不冒青烟。我们姐弟四人都是豆渣脑壳,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啊。养出这样的子女,这也许就是父母的宿命吧。
2007年的三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我看到父亲几次流泪,每一次都把我的心扯得生疼。
有一天,姐姐来帮父母种苞谷,当晚没有回去。第二天,因为村子里有人家嫁女儿,父亲一早就去他家当“知客师”了,哥哥、嫂嫂也早早地出门打零工了,弟弟也到县城“跑摩的”去了,随后,我也用摩托车载着妻子和女儿上街了。我们一家三口出门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后来,大概是午饭后,母亲和姐姐也上街了,家中空无一人。
大约两三点钟的时候,我载着妻子和女儿回到家,看到父母住房的前门关着,跟以往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异常。过了一会儿,中途从办事人家回来的父亲慌里慌张地走进我的屋子,悲哀而绝望地说:“拐了!拐了!强盗进屋了!”我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看,眼前的景象把我也吓呆了:父亲卧室门的暗锁和卧室内一个老式木柜的明锁都被撬开了,从柜子里翻出来的破旧衣服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狡猾的小偷没有从朝向大路的正门下手,而是从比较隐蔽的东面山墙破门而入,任凭他在屋里翻箱倒柜,过路的人看到正门关得严严实实,也绝不会想到有人在行窃。几天前,父亲把他仅有的三万块养老钱——三万块钱能养什么老呢?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取出来,准备支持弟弟买一辆旧货车;因弟弟跟车主还没谈好,父亲就把钱交给母亲暂时保管。此刻他无法知道母亲将那笔钱放到了哪里,如果是放到了这个柜子里,那就完了!但母亲还在县城或姐姐家里,那时她跟姐姐都还没有使用手机,根本无法跟她们联系,她们哪里知道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报了警之后,我和弟弟各自骑车上街去找母亲。
怕什么来什么,母亲果然把钱放到了那个柜子里,而且用旧衣服包了一层又一层;同时被盗走的,还有姐姐交给母亲保管的金项链和金耳环。
警察来询问了情况,做了笔录,丢下一句“有线索通知我们”,就走了。
母亲被父亲埋怨得够呛,她也只有默默地承受着,很委屈,很后悔,也很无奈。父亲一边埋怨,一边捶胸顿足,嘴里“天啊,菩萨”地喊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不断地流出来。
父亲在床上躺了几天,哭了几天,几天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
村里的一位表叔来看父亲,父亲从床上起来,招呼表叔到火炉边坐下,给他和自己各倒上一杯酒。表叔安慰父亲说:“表哥啊,事情不出已经出了,你还是要往宽处想啊!”父亲端起酒杯,还没有喝,眼泪又一次簌簌而落。他放下酒杯,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叹着、倾诉着,喉咙哽咽:“老表啊,我那几个钱——不是捡到的——是操心劳累——得来的啊!”
我无法安慰父亲,我知道没有什么话能安慰他。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我在心里千百遍地诅咒着小偷,诅咒他不得好死,最好是全家死完!同时,我也在心里憎恨着自己,憎恨着姐姐、哥哥和弟弟:如果我们四个当年发奋努力,考上学校,都有了工作,或者有两个有工作,这三万块钱又算什么呢?父亲又何至于难过成这个样子呢?可惜啊,父亲的命太苦了,养了四个无用的儿女。他苦苦磨磨一辈子,现在年纪大了,挣不了钱了,可偏偏连这点血汗钱也被小偷偷走了。这点钱对当下的公务员来说,不过是半年的工资而已,但对于父亲来说,那是命,天杀的小偷是要了父亲的命啊!
那一年的十月五日,父亲怀着对这个尘世的留恋和厌恨,怀着对家庭、对儿女的牵挂和绝望,吐出他对人生的最后一声叹息后,用半瓶农药,把自己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想来,其实是我们无能的姐弟四人,要了父亲五分之四的命,而小偷夺走的,只有五分之一。
摄影作品
(2024年第6期,总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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